年,戛纳电影节60周年,一众世界名导随份子,凑了一份贺礼《每个人都有他的电影》。其中有张艺谋。
张艺谋拍的是一个3分钟左右的短片,叫《看电影》。背景是六七十年代,内容是露天电影放映前的准备。片中有这样一幕:
准备工作就绪。幕布前是密匝匝挤作一团,屏息凝神等待放映的村民。幕布后是优容喝酒夹菜的放映员,村干部作陪。
这一流通全国的看电影情形,作家阿城有更具细节和戏剧性的相似经历。
七十年代,时在云南插队的阿城,每遇放电影,千难万险必看。早上备好干粮出发,傍晚到,来回二十公里。一次,山区放广西歌剧《刘三姐》,到了四千多人。真正的高潮,在电影放映结束到来——四千人要求再放一次。
放映员态度强硬,不干。山民朴实,不放电影,就不放人。放映员态度软了下来,但是提了条件:要吃一顿好饭。
于是洗菜,淘米,杀鸡,忙活饭。四千人耐心等待放映员喝完最后一口汤,以及饭后必须的一支香烟,当银幕再次闪亮的时候,阿城说,我可以给“幸福”下定义了。
《看电影》这粒种子,经十数年生根发芽,长成了长片《一秒钟》。
顺便要说的是,阿城看的那场《刘三姐》,银幕架在两座山之间。两座山上都坐满了人。也就意味着,必然有一座山上的人看的是银幕反面。这在《一秒钟》里,有如出一辙的场景。
正面反面,不重要。看的是什么,不重要。看过多少遍,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看这个动作。
显然,这部电影和热爱电影没有任何关系。但这个意思,张艺谋只能借角色之口,小声嘟囔一句:你放什么他看什么,狗日的能看一夜。
在《看电影》这部短片中,张艺谋还没有什么顾虑,旗帜鲜明表明了态度:结尾,电影开映了,兴奋一整天,抢占住第一排好位置的小男孩,却酣然睡去。
而到了《一秒钟》,张艺谋抢在上映前说,这是献给电影的一封情书。
拆开这封情书,字里行间,却是刘闺女受尽耳光的脸,刘弟弟的惊惧近于失常,张九声女儿被面袋子压得抬不起的头。
当《看电影》中那张熟睡的小男孩的面孔,和《一秒钟》中受苦受难的少年群像并置一起,前者显然更具直指人心的纯粹与果断。或者说,更有历史批判意识。
后者则更像是苦苦哀求得到上面某种回应后,立即洗干净脸穿上小花袄的低眉顺眼状。
这种期待和期待的失落,来自那个拍出《活着》的张艺谋。
如果你提起这个话头,张艺谋定要连连摇头:中国人常常很敏感,只要看到一点与政治有关的东西,就猜测你是不是想说政治。可我真没想把《活着》变成一部政治电影。
他认为之所以他的影片常被解读为含有政治影射,实在因为政治的无法回避,“其实我们的目的不是要拍政治运动,我们永远是把人放在第一位来表现。”
我相信张艺谋说的是实话。
《活着》与其说是张艺谋的一次冒天下之大不韪,不如说是为自己划定一片安全区域撒出去的一匹马。
假如有人说,你越界了,他就抖紧缰绳,不越分界线半寸。假如没人说什么,他便心里装着分寸,一寸一寸不易察觉地往前趟,见好就收。
《活着》之后的张艺谋,收束了《红高粱》的年轻气盛,开始《有话好好说》。
作为这两部电影主演的姜文,也从光着膀子扯着脖子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抱着土地雷和敌人同归于尽的庄稼汉,成为靠一曲风骚绝代的《姑娘十八一朵花》哄老阿姨开心的城市愣头青年。
这背后折射的正是张艺谋创作心态的悄然转变。
文艺评论家李劼干脆把话说开了:
张艺谋的勇猛是相当有限的。一旦面对现实世界,张艺谋立即收起了张狂的模样,以如履薄冰般的谨慎,制作一部部十分乖巧的影片。
王朔更是直斥其为投机分子:
张多次讲《一个都不能少》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的父亲母亲》是“返璞归真”,他的严肃相和正经劲儿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这样讲的诚意。假若这是真的,那我就要相信这之前的另一个流言了:他过去影片中的态度都是别人教的,是潮流的产物。进而得出结论:他一直就是一个投机分子。
倒是冯小刚有一份电影之外的体谅:
电影圈有两类人,先天占了优了。一类是,父母就在这个行业里遥遥领先的。他们从小到大,父母的影响力始终在帮助他,使他们可以花三分的力,获得十分的效果;还有一类是当官的孩子,他们父母的影响力,填补了很多他们才情的不足。
但像我、像张艺谋这样的人,这都属于生是自个儿砍杀出来的。没有什么太多的人帮你,别人你也指不上。
贴身跟了张艺谋多年的文学策划周晓枫,说了句别人听了都不信的总结陈词:
他看上去八面玲珑,其实四面楚歌。
01
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把年的《山楂树之恋》、年的《归来》和年的《一秒钟》,看作一组三部曲。
从中我们不难看出,静秋(山楂树之恋,周冬雨饰)、丹丹(归来,张慧雯饰)和张九声的女儿(一秒钟)这三个少女,都有一个相似的成长背景:
因家庭成分不好而谨小慎微的母亲,因劳改而缺席的父亲,被人看不起,前途渺茫。
这种精神重负,在影片中,是通过加诸少女身上的繁重的体力劳动来表现的。
瘦弱的静秋为了顺利顶替母亲在学校的教席,主动申请暑假参与翻修篮球场的工作,在石灰水泥中翻滚;
一心想跳《红色娘子军》主角吴清华的丹丹,没跳成主角,没跳成战士,最后跳进了纺织厂,在机器轰隆中消耗青春;
张九声的女儿只有胶片上的一秒钟镜头,但在循环播放中,14岁的少女似乎有扛不完的面袋,因而也永远抬不起头。
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不仅属于静秋、丹丹和张九声女儿,也属于陕西国棉八厂的工人张艺谋。
张艺谋埋头苦干的农民样,十分具有迷惑性,让人误以为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
事实上,翻开张家家谱,张艺谋当得起一句,祖上曾经也是阔过的。张艺谋父亲看了《大红灯笼高高挂》中的乔家大院,说,你爷爷家当年就这样,只大不小。
张艺谋的爷爷是老燕京毕业生,做过陕西柞水县县长,后剿匪不成,反遭匪劫,由临潼逃难至西安,自此家道败落。
张艺谋的父亲,兄弟三人,皆是黄埔军校出身。解放前,大伯去了台湾。二伯下落不明,被怀疑是国民党特务。他的父亲当过国民党军需官。
一朝解放,张艺谋的父亲罪加一等:戴着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两顶帽子,在新社会过了30多年。《一秒钟》里,刘闺女一喊张九声“坏分子”,仿佛一把刀子插到了他的软肋,怒,且怕。
这种屈辱,反革命分子后代张艺谋,深有体会,“我实际上是被人从门缝儿里看着长大的。”
张艺谋的北电同学、同样被家庭出身捆缚手脚的导演何群的少年经历,或许对《归来》里丹丹一角有所启发:
何群的同学回忆说,学校排演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他因为是坏分子,不可能演,但是特别关心。还自我调侃“起码演个狗腿子或打手之类不用化妆,绝对本色。”
上了初中,调皮捣蛋的学生成了造反派。张艺谋说,自己出身不好,红卫兵也当不上,成天生活于恐惧中。
为了免于恐惧,他抄大字报练字,学画毛主席像,最后练成一项绝活:拿放大尺画巨幅主席像,拖把蘸着颜料写超大标语:打倒某某某。
年,18岁的张艺谋下放到陕西省乾县杨汉乡北倪村插队。
一到地方,没人要求,他像主动到篮球场推沙子、和水泥的静秋,花了几天时间,把村里所有的门全画上主席像。引动父老乡亲出来看新鲜,他躲到后面,听人们赞叹议论。
由此,在这三部电影中,羸弱少女干重活,就不仅是精神重负的外化,更是一种求生存的手段。
用张艺谋的话说,尤其要通过这种方式显示自己的忠诚,“我就要把主席像画得比别人更大,更鲜艳,红彤彤。”
会刷标语,能画主席像以及打篮球出类拔萃,让张艺谋得以跨越出身问题,成为陕西国棉八厂的车间宣传员。安安稳稳当一辈子工人,是彼时的张艺谋最大的愿望。
当时的国棉八厂,藏龙卧虎。一个叫吴德功的业余票友,下班时间临摹出俄罗斯画家列维坦的名画《深渊旁》,把张艺谋震住了。
张艺谋不甘落后。进了工厂,他想学摄影。为买相机,他开始攒钱。期间就靠整本整本抄书,学习构图和摄影理论知识。抄了三年书,钱还没攒够。于是卖血换钱,再有一点母亲的资助,最终他花了块6,买了一台海鸥相机。
他沿着渭河走下十几里地,拍出人生第一张照片:一个农民在河边耕地。
写标语,画主席像,抄书,有理论有实践,都给他拍照打下了底子。一按快门,洗出来叫工友一看,个个给竖大拇指。
他白天拍照,晚上就地打造暗室——将工厂宿舍的蹲厕瓷水槽,作为洗胶卷的化学用品存放处。待工友睡熟,他从搪瓷盆中取出洗好的胶卷,高高低低悬挂于狭长的宿舍,如一笔龙飞凤舞的毛笔字。
《一秒钟》里精细呈现的洗胶片场景,非编剧邹静之手笔,都来自张艺谋的切身经历。
很快,凭借出色的摄影才华,张艺谋跃居国棉八厂四大才子一。成名后,他难掩得意,称自己是四大才子之首。日后面对采访再提及,他改了主意:你可别说我是四大才子之首,要不人家三大才子该不高兴了。事实上,另外三大才子,都成了他的摄影模特。
年,文革结束,大学招生。本打算当一辈子工人的张艺谋,不为所动。“我只上到初中二年级,整个高中都没上过,我觉得上大学跟我没关系。”
到了年,听说大学面向社会招生,他开始蠢蠢欲动,这才透了之前不为所动的底:怕家庭出身问题过不了关。这下他打定了主意,只要是个大学就上。
篮球技术过硬的张艺谋,第一选择是体育学院,后想到美术学院,又都觉得没戏。权衡之下,他觉得西北农学院就不错,因为据说畜牧专业分低,容易上。
眼看跑偏,工友田钧一把将一再撤退的张艺谋推向正轨:你拍照那么好,干嘛不考北京电影学院呢?
张艺谋被一语惊醒,打算报考北电摄影系。可惜年龄超了6岁,名都报不了。要下成死棋的当口,还是田钧棋高一着:给文化部长黄镇写信。
重要的不是信,而是展现自己的水平。于是他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拿出最好的摄影作品,要制作成一套影集。
信和影集弄好了,怎么递到部长手上,犯了难。最终靠前妻肖华的姐夫、时任《中国烹饪》摄影记者王涤寰,接通了天梯——
王涤寰找到忘年交老画家白雪石,白雪石是黄镇的座上客,又经漫画家华君武转呈,一来二去,黄镇看到了张艺谋的作品,作了点评:很有水平。向北电下达了建议破格录用的指示。
到了北京,进了北电摄影系的张艺谋,和同班同学一比较,除了年龄比别人大一截,什么都比别人差一截。他自嘲道:
我算什么?井底之蛙。在咸阳的工厂里,前纺车间,织袜车间,平时在渭河边儿转悠拍点儿东西。
你看看北京,波澜壮阔。
02
冯小刚说的电影圈有两类人占优,其中之一,便是电影世家子弟。现在他们是张艺谋的同学。其中佼佼者,又属田壮壮和陈凯歌。
田壮壮的父亲田方,是首任北京电影制片厂厂长,后任文化部电影局副局长。《一秒钟》里,村民看的《英雄儿女》里,王政委的扮演者,便是田方。
母亲于蓝是受过周总理当面表扬的“永远的江姐”(《烈火中永生》里的女主角),60岁办儿童电影制片厂,直到80岁才退休。家中往来无白丁,中国电影史上五六十年代的重要人物,都是他的叔叔阿姨。
陈凯歌的父亲陈怀皑是执导过《杨门女将》《海霞》《铁弓缘》等电影的老一代导演,对戏曲片钻研颇深,后来陈凯歌拍《霸王别姬》,他给做艺术指导。
张艺谋说,同学有共识,82届要出人的话,这俩人先出来。“我们这些人当时都有些拍他们马屁。”
李少红、彭小莲和胡玫等女同学也光彩夺目。“这几个也是能看出来的,才女,谈吐不俗,气度不凡,将来有出息。”
王朔撂了句大实话:
李少红、周晓文,包括陈凯歌、田壮壮,爸爸都是老干部,他们占有资源,说实在的这是不公平,你没看过电影他看过,他们就能拍得跟你不一样。
为什么张艺谋有点悲愤感,他们78班里面有多少子弟啊,胡玫她爸是总政文工团团长,他们当然有这个资源,人脉都熟,你一个张艺谋考北京电影学院你费多大劲啊。
一圈看下来,张艺谋如乡下人进城,此前的能文能武,被比成了两手空空。
在篮球队,田壮壮和陈凯歌是主力,曾凭球技过人被招进的工厂的张艺谋是替补;抄了几年书,但在插队时也要装上一箱子《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诗词格律》《红楼梦》和一套8册的古文选读当枕边书的陈凯歌面前,几乎不值一提。
张艺谋开始奋起直追。他找到林大庆、白宏、吴子牛和陈凯歌这四个最有学问的同学,给自己开书单。书单涉猎广泛,他一本本借来,埋头苦读。后来写《黄土地》摄影阐述,他不忘引用《文心雕龙》里的句子“思赡者善敷,才核者善删”,以显得自己有文化。
他开始恶补电影。边看边在母亲给的医学资料卡片上快速记构图、光线、影调。大学四年,看了几百部电影,卡片用了半箱子。“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太落伍了,见识太少,能抓点什么是什么。”
这边张艺谋在疯狂补课,那边田壮壮已经拍起了短片作品。到了拍毕业作品《红象》时,摄影系的张艺谋、侯咏和吕乐给他掌镜。
被问对这段经历有何感受,他说,我们剧组那时候是壮壮说了算,摄影系的五六个学生做实习,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此时的张艺谋,摄影水平之高,同届当中,不做第二人想。说起来,田壮壮当初报考导演系而非摄影系,年龄有所超出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与张艺谋有关。“张艺谋考电影学院的时候已经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了,已有很多好的摄影作品,我的照片根本不行,后来就没报这个系。”
他学习能力强。年,去看第一届影响全国的“四月影会”,把张艺谋看得目瞪口呆,“我这些玩意,妈的,雕虫小技!”
但是在第三届也是最后一届“四月影会”上,张艺谋拿出了《啊!一代青年》参展,用7张照片,总结文革十年,被很多人认为是那一届影会最好的作品。
但他志不在此——他想当导演。
给田壮壮当摄影的时候,白天让怎么拍就怎么拍,晚上他在心里默一遍戏,“要是让我来导,应该怎么拍。”回到眼前,他知道不太现实:不过这都是将来的事了。
眼下,张艺谋只有一个目标:顺利念完大学四年。
张艺谋算不上被北电正式录取。当初黄镇部长一纸令下,也不过替他争取来两年的学习机会。两年期限一到,张艺谋被叫去谈话。何去何从,学校要他回去等结果。
谈话之后,张艺谋自尊心大伤。他说,我一天都不想在电影学院待了。人家对我已经把话说到这儿了,人都有自尊心,我不能再厚脸皮留下去。
没有文凭,找工作也难。在同学的动员和建议下,他还是厚着脸皮跟学校主动表态:希望继续留在电影学院学习。老师让他写个申请,要报到文化部。
交了申请,暑假也到了,临走前他跟田壮壮说,哥们儿这个假期走了,可能就回不了电影学院了。
假期结束,张艺谋等来了可以继续读完的好消息。自此,他在提心吊胆中过完四年,“自己老觉得有些非法,像黑人黑户似的。”
四年后毕业,同学陆续分配。田壮壮和陈凯歌根正苗红,自然留在北京,去了北京电影制片厂。
张艺谋和何群、肖风、张军钊四人,则被“发配”到了又偏又远的广西电影制片厂。大家都不愿去。何群脾气急,嚷道:再迈一步就到越南了!
田壮壮听说这件事,比张艺谋还急,找母亲于蓝帮忙。于蓝费了半天劲,不成。退而求其次,张艺谋又活动过改调新建的潇湘电影制片厂,被告知不可能。
那阵子在家里,妻子肖华发现他常常半夜蹲沙发边抽烟。张艺谋对她说,这可能还是入学时和学校的不愉快,使他们始终对我抱有成见。去广西厂后,我一定要奋发努力,干出样子来,让学校请我回来,证明他们错了。
四人中,张艺谋是老大。大家都听他的,他决定去,其他三人也就跟着去。田壮壮劝他说,北京户口你也知道多宝贵,出去了想再回来就比上天还难了。
张艺谋沉默许久,最后说,替我谢谢你母亲,让她费心了。我还是决定去,哥们之间说了不算数,不仗义。田壮壮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作为摄影师的张艺谋,第一个作品是被誉为第五代的开山之作:《一个和八个》。大胆运用不完整构图和黑白灰影调,追求雕塑般的力量感。他一上来就一个原则:怎么不一样怎么来,标新立异。
《大宅门》导演郭宝昌看后,给该片导演张军钊写信说,本片的摄影构图严重抢戏。
第二个担任摄影的作品是陈凯歌的《黄土地》。此时,张艺谋在剧组已有“张大师”的称号。他对场景地要求苛刻。达不到拍摄条件,就要创造条件。陈凯歌有名文《秦国人——记张艺谋》代为记录:
一次,选择一个山坡景地,要求是坡上有一颗零零的杜梨树,树下有白色的小路,蜿蜒向上。此景遍寻无着:不是树不合适,不是路不合适。艺谋自然又黑了脸。最后决定:踩出一条路来。于是摄制组全体人员从下午二点开始,用卓别林的步伐鱼贯而上,只留艺谋在对面山梁的机位处指挥、观察。四小时后才成功。
凭借该片,张艺谋获第5届金鸡奖最佳摄影奖。
得奖后,报纸大肆宣扬。张艺谋和父亲几乎没有交流。每回他和母亲通话,父亲把要说的话写到纸条上,代为传达。听说得了奖,父亲给写了封信:
你的获奖及报刊上对你获得金奖的宣传,于你是好事,亦不是好事。其他获奖者均未有此宣传。我同你妈商量过了,以为三千元奖金过多,应辞谢不收,三室一厅的房子也不宜接受,你在广西子然一身,要它何用?不过虚设而已。唯有提升两级工资可以接受,这是对你劳动的报酬。
紧接着,他和陈凯歌又合作了部《大阅兵》,这是他从摄影转导演的分水岭。
摄影上的大开大合,与张艺谋小心翼翼的性格,截然相反。他认为这是自我情绪的反映:那时候老觉得情绪压抑,自己的人生很压抑。所以在摄影上就产生一种冲动,就是不顾一切拼命地去表现。
这种压抑的情绪,要在成为《红高粱》的导演后,才得完全释放。
北电教授倪震是“第五代”的命名者。他说在上学期间,就已奠定了第五代将会步台湾新电影的方向。田壮壮就是侯孝贤的方向,陈凯歌就是杨德昌的方向。他们将带领中国电影走向现实主义和理性思辨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张艺谋,改变了第五代的格局和中国电影潮水的流向。
03
《一秒钟》的剧本筹备阶段,张艺谋给编剧邹静之写信,介绍这个故事:
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故事,政治和苦难都是既远又淡的背景,有一点《活着》的意思,也有点儿冷幽默,格局很小,没有流行的那种戏剧性。
信将写完,他补充道:但,大故事小故事,大特色小特色,最重要的还是人物和情感,我深知这是关键。
这两段话起码传递出了两个信息:
第一,再拍一部《活着》,已无可能。但是他想找回拍《活着》时那种状态。
第二,对人的命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