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历
刘海鸥,笔名凌之,年赴澳大利亚马克立大学读博,后因病辍学。年代初开始写作,曾在海内外报刊发表作品,收入国内外小说及散文选集。《她不属于这个世界》获年“世界华文文学奖”;《半壁家园》《游必有信》(作品集之一)获得及年海外华文著述奖散文佳作奖。
原题向阳湖上五七宝干校探亲记
(上)
作者:刘海鸥第一次去干校随着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号召,两个妹妹刘元去了黑龙江呼伦贝尔盟莫力达瓦旗插队(不久莫旗划归内蒙)。克阳一个去了山西原平永兴村插队。半年后,年五月七日毛泽东又发了一个“最新最高指示”,知识分子都被送去走“光辉的五七道路”。被毛主席批为“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部”的文化部干脆撤销,爸爸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文化部的下属单位,和文化部的其他单位一起连锅端到了湖北咸宁。在动员大会上,*代表告诉知识分子,你们就在那劳动,改造,安置,不要再幻想回北京。9月下旬爸爸们突然接到指示立刻离京。具体时间是9月26日,中秋节的前一天。这是*宣队特意挑选的日子,带有惩戒性——就是不让你们在家里过中秋团圆节。这种节日是不利于贯彻五七指示,不利于干部的思想革命化的。我那阵正在海淀区永丰公社东玉河小学的初中“戴帽班”教书,一天收到了爸爸寄来的一个明信片,说某天要坐火车离京赴干校。我一心扑在工作上,把明信片塞在兜里,过几天又来了一封明信片,说时间又改在某天,我还是没在意。我觉得不应该为私事请假,也没有时间请假,而且校长徐平最痛恨老师请假。又过了两天,我收到了爸爸的第三个明信片,上书:“海鸥:接最后消息:26日下午:35仍在永定门车站上车。26日上午在社集合,整队到天安门向毛主席宣誓,2时进站。你就不必回来送我了。你姨夫送来一哈密瓜,极好。元元有信来,你母亲一切如常。父年9月24日下午四时半。”明信片到我手里时已是9月27日的上午。晚了,爸爸已经走了。我突然意识到,爸爸连发三封信给我,封封说不必送,实际上就是想让我送他。爸爸走时没有人送(妈妈被隔离审查),而出版社其他的人都是拉家带口地相送。我想象着爸爸在火车站东张西望,在最后一刻仍然希望亲人的身影出现,不禁痛哭起来。我恨自己为什么那么革命,收到第一二封信我就应该回家帮爸爸整理行装,与爸爸话别。我不管校长会说我什么,马上请假回家,我的心里充满对家的眷恋。回到家里,爸爸再也看不见了,只有他给我留的一块哈密瓜。几十年来,对这件事的追悔如*蛇一样地咬着我的心,一想起来心就疼,就要流泪。爸爸的这张明信片我一直好好地保存在日记本里。如果问,这一辈子你最后悔的是什么事情,就是这件事,我没能送爸爸去干校。“五七宝”妈妈被定性为“*治骗子,变节分子”后也被驱赶去干校。好在她可以在去妇联(她的工作单位)或丈夫的干校中做选择。她当然选择了去爸爸的干校,家里六口人已经分在天涯海角五个地方了(姐姐海燕年去了*生产建设兵团)。年2月,妈妈也走了。北京就剩了我一个人。第二年的寒假到了,我突然意识到,我有了享受单身国家职工每年十二天探亲假的权利,为什么不去看爸爸妈妈?这个发现令我无比激动,立即收拾行装,买了一些他们爱吃的点心,坐火车南下。到了咸宁县,找到文化部中转站,帮他们装货车,然后搭车奔五七干校。干校离咸宁还有二十几里路。山迴路转,周围是绿树掩映的红土丘陵,虽是冬天仍是杂草野花一片生机。想到即将见到爸妈,心情非常好。干校设在一个湖地的边上,这个湖在古代有一个优雅的名字“云梦泽”。斗转星移,日月沧桑,湖水已经干涸,只是在大涝之年才是一片汪洋。当地老百姓可没有幽思怀古之情,管这湖叫斧头湖。文化部干校在此安营扎寨后取了一个应时谗上的名字——“向阳湖”。文化部所属各个文化单位除了几个留守人员,几乎连锅端到这个荒蛮之地。“五七干部”们初到向阳湖做的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定胜天”无用功——围湖造田——沿着湖边建起十几里长的大堤,在湖底开荒种地。本来这片湖区是长江的分洪区,大水一涨,可以泄洪,缓解涝情。自从干校建了大堤,水无处可泄,老百姓的田地就遭了淹。大堤外面虽然挖了宽约二丈的壕沟,还是难以阻挡特大洪水。雨季沟里注满水,曾经淹死过一个老乡的孩子。没有人能想到他们的行为会带来这样的恶果,一个喊了二十年如一日的响亮口号指导着他们围湖造田:“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奋斗的结果呢,几年在湖底种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即使有一点粮食还没等到成熟就叫老乡偷光了。不过国家本来也没指望他们打粮食,“改造”才是正题。目的是没有的,运动就是一切。那三个“其乐无穷”改成“其害无穷”字就对了我到达出版社所在的十四连时,知识分子们正在盖宿舍。是真正的砖房,看来是打算长期扎根下去了。妈妈穿着一件对襟棉袄,裤脚绑着绳子,正搬着砖往工地上走。她是“小工”,为砌砖瓦的“大工”和泥递砖打下手。大工小工我在农村都干过,大工是技术活,小工是力气活,其实小工要累得多。爸爸是“大工”,正站在脚手架上砌砖。他穿着一身“再生劳动布(是一种又厚又硬,放在水里如铁板一般坚硬的布料)”衣裤,戴着棉帽,脖子上围个手巾,既不象工人又不像农民。爸爸在五七干校所有的干部都穿得破破烂烂,不伦不类。当地老乡管“五七”干部叫“五七宝”,还编了一个顺口溜,干校人人都会背诵:“五七宝,五七宝,穿得破,吃得好,手上戴着大手表。五七宝,五七宝,种得多,收得少,想回北京回不了。”我觉得“五七宝”这个称呼挺可爱的,问妈妈为什么这么叫。原来“宝”是此地人对孩子的昵称。比如狗娃、铁柱,就叫狗娃宝,铁柱宝。“五七宝”这个称呼很有幽默感,又似讽刺又似同情,却蕴含丰富——五七干校里全是宝,都是国宝。文学历史美术各方面的精英耆宿都集中在这里:张天翼、谢冰心、沈从文、冯雪峰、张光年、孟超、陈白尘、侯金镜、李季、郭小川、严文井、冯牧、周绍良、徐邦达、刘九庵、耿宝昌、卢光照、许麟庐。金人、孙用、萧乾、纳训。不可胜数。爸爸刘辽逸也算一个!“老魔*”爸爸妈妈没有料到我会跑到干校来,非常惊喜。我来不及说太多的话,放下行李一口气都没喘,就参加了建房劳动,和妈妈一起搬运砖头。妈妈一次搬四块砖头,一脚高一脚低的很吃力。当然吃力,她的右胳臂断过,大小臂之间用两颗大钉子连着,活动不自如,更不能吃劲,看她勉为其难地搬砖头,又心疼又担心,可是妈妈笑得很灿烂,还让我照了一张相。
妈妈在五七干校
我一下子搬起十二块砖,胳臂尽量伸长,砖头顶到下巴。我卖力干是为了爸爸妈妈,为了让他们在连队里有个好点的名声和待遇。大知识分子们都在干活。在干校里是没什么条件可讲的,不管什么人,岁数多大,身体如何,都在干着同样的活。让我十分震惊的是亲眼看到了孟超老头的遭际。孟超才华横溢,他的剧本《李慧娘》曾风靡大江南北,文革前突然被批为“*戏”,说是目的在于反*。孟超从此遭罪。我在干校的工地上看见他时,觉得他怎么也有七十多岁了,骨瘦如柴,驼背,头发髭着,脸瘦成一小窄条,嘴部凸出,露出两颗大暴牙,样子与*真是所差无几。他抱着两块砖,对,是抱着,他的臂力不够,还要靠胸来帮助。他抱着两块砖跌跌撞撞地走着,周围一群“共产主义学校”放寒假的孩子追着他叫骂:“老魔*!装孙子!偷懒!”所谓“共产主义学校”是为下放干部的孩子开办的。我不解的是,一九七零年在城市里中学基本上恢复了教学秩序,红卫兵已经偃旗息鼓,打人骂人的事情也已经鲜见,为什么在干校倒死灰复燃了。那些孩子都是知识分子的孩子,又不是什么红卫兵。带头骂得最凶的(在我的记忆中还挥着树枝之类的东西)是一个大翻译家萧乾的女儿,她自己的爸爸的地位比孟超也强不了多少。这女孩据说在干校里极为革命,左数第一名,很惹人反感。多少年后看过一篇写这个翻译家子女的文章,因为中国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与这个女孩革命理想和行动差距越拉越大,她很难接受,生活并不幸福。我才知道那时候她的“革命”是真诚的。突然,孟超绊倒了,抱的两块砖摔在地上,脸正好磕在砖头上。嘴里流出的血和鼻子里流出的清汤或者是鼻子里流出的血和嘴里流出的清汤混在一起,蹭得满脸和砖头上都是,又把砖灰粘在脸上,真正是一个厉*的样子了。他趴在地上,两脚翘起,半天不能动弹。孩子们围着他转着跳着喊着:“老魔*,装洋蒜,快起来!”。他一直也没能站起来,我实在不忍再看,走开了。晚上和爸爸说起这件事,他摇头慨叹:“唉,这些孩子知道什么,他们了解孟超吗?他们看过《李慧娘》吗?简直是无端的仇恨。”爸爸说得对,文革制造了仇恨,是无端的仇恨,其种子深深地种植在孩子们的心灵。以至几十年以后这种仇恨还在中国人的头顶开花结果。爸爸和孟超是朋友,他们在桂林时就相识,常有来往。一九四九年爸爸刚到北京,就去找孟超。那天的日记写道:“昨天到东四二条教科书编审委员会找孟超。孟超比在桂林还显得健旺,虽然头发多半都白了。他太太还留在重庆。”后来两个人又都在同一个出版社供职。爸爸说孟超是奇才怪才。因祸得福我住在妈妈的集体宿舍。在干校的头一两年,所有的干部和他们的配偶都是各住男女宿舍,孩子则在县城的“共产主义学校”住宿。整个干校呈现着“共产主义”景象。妈妈的小屋里,住了五六个人,床横七竖八地摆着,每人床头用行李箱权做床头柜,上面摆一些水杯之类的日常用品。同宿舍的人对妈妈都不错,只有一个年轻的法文翻译,是个班长之类小头目,把妈妈当做牛*蛇神看待,颐指气使。这是一种因为自身条件很差(当然是指家庭出身)所以非常“革命”的人,文化革命盛产这一类人,对上和对下的嘴脸不必多说也可以想象得出来。我非常为妈妈不平,跟爸妈抱怨过她几回。爸爸笑笑:“这种人多得是,不要跟他们计较。”妈妈反倒看不起我,说:“不要把自己的身份降得那么低吧,值得吗。”其实妈妈到文化部五七干校真是因祸得福。妇联是极“左”路线的“重灾区”,像她这样没有权势没有背景的人正是人家手中拿捏的对象。那些不幸发配到妇联衡水干校的“敌我矛盾”们被三天一小批,五天一大斗地捱生活,而妈妈在爸爸的干校却如鱼得水。尽管干校里也开批斗会,但是与她无关。宿舍里的“左”派对她态度再生硬,终归没有什么利害冲突,而且“左”派也就这一个人,妈妈根本没把她当回事。妈妈和知识分子们处得都很好,她的历史知识和古文知识极为丰富,和那些人谈古论今,有很多共同语言,心情舒畅之至,还落个“汪老太真有学问”的美名声。从妇联到出版社,简直是两重天。晚上是开批斗会的时间。那阵又突然挖起“五一六”分子,每天晚上让“五一六”分子交代同伙。就象过去挖“AB团”、“改组派”一样,采取的是疲劳轰炸的*策,俗话叫“熬鹰”,熬得人受不了了就开始胡乱指证,于是每天黎明来临,都是“战果累累”地挖出一大串人。不过爸爸没事,挖出来的“五一六”分子多是当时积极造反唯恐不革命的年轻人,莫名其妙地就当了“五一六”。究竟什么是“五一六”,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包括“五一六”分子本人。“五一六”们挨斗,非“五一六”们也跟着受罪,每天收工后不是开批判会就是写大字报,没得消停。我到达的第一天晚上,就帮他们抄写一份声讨的大字报。在干校那些日子,我几乎天天都要抄写大字报,甚至帮他们起草批判稿,只为了爸爸妈妈劳动一天后多一点喘息的时间。至于骂的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也记不住名字,或者根本就不用指向哪个具体人。我边抄边想,大文人,就这种批判水平?文人们大概心里都明白,这些大字报不过是为了制造气氛,说些以不变应万变的套话就够了,谁看哪。“百货大楼”干校的饭非常难吃,主食是南方的两季稻米,粗糙。这还算是好的,多数情况下是吃窝头(妈妈总是用她的广东口音称之为“窝窝头”,多了一点愉悦认同的感觉)。菜也是清汤寡水,老倭瓜元白菜,把肠子洗得干干净净。干部们是不允许私下吃偏食的。凡家人从北京寄来了罐头,饼干奶粉一类的包裹,一到就被*代表截获,还摆出来展览开批判会,之后战利品就不知所踪了。我曾寄过一次食品包裹就这样被半路截走,以后妈妈不让再寄。对于那些牛*蛇神,*代表则公开打劫。后来有人写文章揭发,孟超每天都必须向*代表“进贡”一盒牡丹烟。妈妈一生就爱吃好东西,嘴馋得不行。我带去了一些高级奶油小饼干,还不敢公开地吃,我们远远地走到大堤口,坐在树下,偷偷地吃。饼干很快就吃完,也解不了多少馋。这才明白,根本不用带多么高级的点心,只要比糙米窝头好吃点儿就行。我真后悔带得太少了。干部们馋起来,就去逛王六嘴“百货大楼”饱饱眼福。“百货大楼”是干部们给干校边上王六嘴村的小供销社起的名字。妈妈带我去“参观”了一圈。王六嘴只有几十户人家,供销社也就十一二平米大小,黑洞洞的小土房。只有一些农具化肥蜡烛火柴煤油电池手纸肥皂针头线脑油盐酱醋之类的东西出售,可能还有一些黑块糖,粗饼干,一览无余。加起来恐怕还称不起“百货”。五七干部来了以后,供销社也进了一些罐头。*代表有令,不准去供销社买吃的破坏五七战士的形象,但还是有人偷偷地买。我和妈妈去时,正碰见郑振铎的大公子及其漂亮的夫人在那里买肉罐头,见到我们有些尴尬,搭着讪就走了(郑振铎,著名文学家,一九五八年出国访问,飞机失事遇难)。不让在村里买东西,休息日(并不是所有星期日都休息)到咸宁县城买应该不碍什么事了。到了那天,劳动之后尚有余力的干部跑二三十里地到县城先吃足了再买够了。可笑的是,一个*代表逢干部进县城采购,他都要站在路口,对回来的人一个个检查购买的东西,并且不问自取。干部们哪敢得罪*老爷,自愿或不自愿地贡奉,那*代表每次都大有斩获,装满一书包,够一个礼拜吃的。*代表的威信很低,他们是湖北*区派来的,最高职务不过是县人民武装部的*委之类。领导了中央部委一级的干部,得意得上了天,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制服这一群臭老九才痛快。于是就发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你们这些个臭老九,要是不老老实实接受改造,真打起仗来,我先把你们都‘突突’了。”意思是枪毙了。这是刚到干校,开全体誓师大会上*代表的讲话,立时给“五七战士”们的心里蒙上一层阴影。多少年后,不少回忆“向阳湖”的文章都提到了这段“不朽”的名言。*代表的风流逸事则有如三言二拍十日谈。妈妈讲起来还带了一点幸灾乐祸的口气。有一段说的是有个进步女青年五七宝(不是十四连的),当了*代表的秘书,积极争取入*。常常和*代表“谈心”至深夜不归。其他群众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分痛恨,便设计捉拿。一夜,女进步分子没有回来,于是同屋人以关心她的安全为名,大张旗鼓地唤起整个连队,晃着手电去寻找。先找到了*代表的住处,*代表不在。一帮人便一个个办公室搜寻,终于在黑灯瞎火的档案室里找到这一对男女。据称是在“看”档案研究问题。这一类的事,象春风一样立即传遍干校。那个*代表赶紧被调走了。唉,没书没报可看的大知识分子们也变得八卦起来了。刘海鸥专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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